3月12日,首都剧场,北京人艺经典话剧《天下第一楼》迎来了575场演出。自1988年首演至今35年来,《天下第一楼》成为北京人艺经久不衰的看家剧目。
演出当晚,该剧的编剧、剧作家何冀平亲临剧场,走进后台与剧组进行了交流,之后与现场观众一同见证了新一代青年演员们在“福聚德”的成长,迎来本轮演出的收官。
3月12日当晚,《天下第一楼》收官演出期间、编剧何冀平在首都剧场后台留影
“他们是不亚于演奏巴赫乐曲的音乐家。”在《天下第一楼》写作札记中,编剧何冀平写道。1985年一篇关于北京全聚德的外国媒体报道引起了她的注意,“文章称烤鸭师傅为艺术家,我很新奇。”随后的故事几乎尽人皆知,为了写好这个行当戏,何冀平不仅深入全聚德体验生活,更是考出了一纸二级厨师证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这便是《天下第一楼》剧本的由来。
上世纪80年代,正是中国戏剧美学觉醒的年代。一方面,戏剧界涌动着“先锋探索”的潮流。另一方面,现实主义风格传统也暗藏着复归的潜流。导演夏淳后来回忆说,“她(何冀平)当时很有点儿举棋不定,对是否继续写下去,缺少点信心。一方面这时候戏剧圈内正在搞创新剧目,实验性剧目风靡一时,舆论界正对新潮派十分偏好。但另一方面,她在题材的选择、接触生活、访问过去老一辈从事饮食行业的人物等方面,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,确实产生了创作的冲动,感情的驱使,使她大有欲罢不能之势。”
3月12日,《天下第一楼》演出结束后,顾威、何冀平同主演王雷为大家分切蛋糕
厨子、戏子、堂子、门子、老妈子,在过去被称为“五子行”。在《天下第一楼》所处的时代中,这类伺候人的营生总为人所轻视,即使做到了业界的翘楚,出门也自觉矮人半头。伙计为什么不能听“落子”?堂头的儿子为什么做不了瑞蚨祥的学徒?厨子间为什么为了一个头灶明争暗斗……在该剧导演顾威看来,种种细节无不围绕着“尊严”这样一个命题。
《天下第一楼》的厚重,并不在于讲述了一个养成式的经营故事,而在透过一座饭庄的兴衰,折射时代,将着眼点聚焦于构成事件冲突的每一个个体,让观众关注到台上的“人”,为之侧目继而与之共情。
陪伴《天下第一楼》35年,导演顾威对于本剧有着这样的解读:“不是说物,不是说鸭子,这部戏是说人和人该如何处理自己的事业,人和人应该如何正确地处理和别人的关系,人和人间的分寸和道理,都在这部作品中讲透了。”收官演出当晚,他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,下以口述形式呈现。
首都剧场展陈:《天下第一楼》道具——烤鸭 材质:苯板 纱布 制作:北京人艺道具组 摄影 王诤
今晚就是《天下第一楼》575场演出了!我们的老朋友,编剧何冀平老师也特意从香港赶来助阵。演出前,她还特意给大家定制了一块大蛋糕,上写“桌前推杯换盏,盘中五味俱全。人道京师美馔,谁解苦辣酸甜。”这四句话就是当年她给这部戏剧本的总结,道尽了35年来,这出三幕话剧台上台下的点点滴滴。
人艺另外两部“看家大戏”《雷雨》和《茶馆》,演出至今都已经六七十年了,前者演出了六百多场,后者演了七百多场——由此也可见,《天下第一楼》的演出密度还是相当高的。《天下第一楼》诞生于1988年,是改革开放后,第一部由我们人艺原创的京味儿大戏。吴祖光先生后来给这部戏有个定位,叫做“中兴之作”,这是非常中肯的评价。
为什么这么说呢?上世纪80年代末期,人艺遭遇了一定的困难,当年没有戏可以演,准确地说是没有好戏可以演,首都剧场的上座率受到了影响,北京人艺可以说面临了危机。这个“危了”,实际上从1987年就开始露出苗头了。怎么能上一个能够有影响的、立得住的,又体现出北京人艺实力和风范的大戏?夏淳导演看准了何冀平编剧的《天下第一楼》。
何冀那时还是人艺的青年编剧。1984年剧院刚排演了由她编剧的《好运大厦》,反响不错。1985年,何冀平就投入到《天下第一楼》的创作中。这个戏摆到人艺领导桌面上的时候,她已经酝酿、写作了两年,下生活做采访,报烹饪班……其间辛苦和执著媒体过往多有报道。剧本初步成型之后,交到夏淳导演那,他看了是不大满意的。
“起初是生活,再提高到文化,再从文化升华到治国,最后归结到人生的苍凉,这个戏的成功就是从最底层写起,一步一步起高楼……”上世纪80年代留影,何冀平在创作剧本
夏淳老师当初不满意在啥地方呢?就是初始剧本中所谓的“现代手法”,倒叙啊、意识流啊、不分幕啊,这些看似潮流的东西。夏淳老师说这不行,要搞就凿凿实实地弄几幕戏,该关幕的时候就关幕。不要什么意识流的这么多东西,一句话,回到现实主义。当时夏老师还找到了我,让我帮忙督着小何(笑)。
我明白夏淳老师的意思,杂七杂八的这些都不要,老老实实的三幕大戏,加一个尾声。何冀平是有名的“快手”,三下五除二就又改了一稿,马上就得到了夏淳老师的肯定。就改了这么一次,应该说当时何冀平的主导思想,也不是要搞那些个(现代手法),你让回到现实主义,她顺手得很。我记得初稿剧本里,她还写了洋人带狗进聚福德吃饭的情节,这后来都删掉了。
1988年,《天下第一楼》剧组正式建组创排之前,便集体前往位于前门的全聚德老店体验生活。
于是之老师当年是我们的院长,他对于剧本的意见是结尾煞得还不够,托不住这台大戏。原来的结尾?我现在是想不起来了。现在大家看到的结尾,那副对联往台上一戳,都觉得好。这就像写文章讲究“凤头、猪肚、豹尾”,结得漂亮!于是之老师看到最终的剧本后,非常感慨。他说,“现实主义虽不是文艺创作上的唯一道路,却是一条康庄大道。何冀平创作《天下第一楼》,走的正是像老舍先生《茶馆》的路。”
之后,我们带着何冀平一起去到曹禺先生家里谈剧本。曹禺先生是第一次见到何冀平,一见之下他就感慨,你这么年轻啊!他没想到一个年轻的姑娘,就可以写出这么厚重的剧本来。要么说曹禺先生老辣呢,往那一坐,不谈别的,主要就是说这个结尾。
1988年年初,顾威(左二)、夏淳(右二)、何冀平(右一)一同拜访老院长曹禺(左一) 受访者供图
他认为这副对联的出现尤其高妙,一下子就把整台戏托起来了。就问何冀平是怎么想出来的?她对大家说,上联“好一座危楼,谁是主人谁是客”,这是当年康熙爷给一家饭庄的题词;下联“只三间老屋,时宜明月时宜风”,是大才子纪晓岚做的属对。这副对子可以说参透了世间冷暖,且观照剧里面的人物命运,免去了许多拉拉杂杂的闲言碎语,直取人心又留下诸般回味,放在结尾最是恰如其分。
一副对联,“好一座危楼,谁是主人谁是客;只三间老屋,时宜明月时宜风。”大幕合上后,依然矗立在舞台上。 摄影 王诤
这副对联怎么在舞台上表现?倒是我出的主意:对联摆上舞台就关大幕,但您注意,我们是把这副对联“关”在大幕外面的,包括演员谢幕之后,这副对子也是在大幕外面,这样就让观众始终是看着对联离开剧场的,大家是一步三回头啊,要的就是这个效果。
曹禺先生也知道剧院当时面对的困难。今天我觉得这部大戏在1988年登上首都剧场,如果说是(让剧院)起死回生,这话过了,扭转乾坤是做到了的。《天下第一楼》是新时期北京人艺推出的经典,这是毫无疑问的。另外这三十几年能够坚持演出,而且经常出国巡演,光是在新加坡,就两次请我们带着戏去演出,足以说明它的口碑在那儿。
所谓经典,或者说我们今天怎么对待经典?四个字,就是要原汁原味。这出戏演出这么些年下来,何冀平只做过两处小改动:一是上世纪90年代,《天下第一楼》在香港演出的时候,用了二楼。我们之前的版本中,少爷唱《苏三起解》,常贵唱喜歌都是在楼梯拐角。何冀平发来剧照后,我一看,这可用。把表演搬上聚福德的二楼,演出更加立体。
再有一处是加了四个字,“女人、男人”——第二幕里,卢孟实正和玉雏说笑,这时候家乡来信了,说乡下正室给他生了个儿子。传宗接代续香火,对于那时的男人来说太重要了。卢孟实一听之下,顿时乐不可支。反观玉雏就有点自讨没趣,讪讪地走了。何冀平在这一处,后来加上了一笔:卢孟实回身一看,来了句,“唉,女人。”二掌柜王子西一切看在眼里,溜达过去和卢孟实一个错身,一声感慨,“唉,男人。”可别小瞧了这四个字,里面传达了很多只能意会的意思,观众现场每到此处反应都十分强烈。
《天下第一楼》演到今天,能够说是人艺四代演员接力,大家心往一处想,劲儿往一处使,协力完成的。1988年,谭宗尧、吕中两位饰演卢孟实和玉雏;2001年第二版,杨立新、岳秀清接演了这两个主要角色;2016年,刘辉、郭奕君接棒,他们这版演出场次少了点,但我们不应该忘记他们;2022年,王雷、原雨接班。
3月12日当晚,《天下第一楼》第575场演出结束后,导演顾威、编剧何冀平(中)同主创在首都剧场后台合影
1988年那版,能够说是北京人艺全梁上坝,群星荟萃。除了谭宗尧、吕中两位,林连昆老师演堂头常贵、韩善续老师演烤鸭师傅罗大头,包括张瞳老师以及修宗迪、兰法庆、李光复、张万昆、丛林等等。人艺的“八五班五虎”,冯远征、吴刚、高冬平、丁志诚、王刚也都在里面,那也是他们第一次阵容齐整接演大戏。其中,王刚后来接演了罗大头一角,他也钟爱这一个角色,一直演到了2019年,是跟这个戏时间最长的。
我印象最深的是林连坤,根本就不用导演费什么劲儿,他自己找的感觉和姿势。我这次排戏的时候还在跟雷佳(饰堂头)说这事儿,就是要找对那种松弛的感觉。实际上,每一次要换演员了,我们都先会把第一代演员的演出录像找出来,反复比对,因为第一版就是经典。人艺选角色就一条,谁合适谁上。
林连昆在第二幕开场报菜名的这个“贯口”,不管什么时候,谁提起来,都得挑大拇哥。你就见他往那柱子那一靠,哎,似靠非靠的,两手一抄,清清嗓子,“拌鸭掌七寸,七寸熘鸭片儿;卤生口七寸,七寸鸡丝黄瓜……”前后一分多钟吧,一气呵成,生生让他给演活了。你就觉得他怎么就那么松弛,一点儿不使劲。那感觉就是一位饭庄的老堂头,整天报菜名,不以为意、信手拈来顺嘴就说。另外,他在舞台上的这些小细节,表演上的分寸感,说实在的,很多不是剧本里原来就写明了的,也不是排练时导演给他加的。就是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上了台,拿活儿见真章。
这一次,我们还是都比较肯定雷佳的表演。他把常贵身世可怜的这一面演到位了,这一个角色是人情世故熟透了的,平日里迎来送往都是一张笑脸,可背后真是打掉了牙,咽到肚子里不说的主儿。在人艺的中青年演员里,雷佳很有天分,这从刚开始对词儿的时候就能看出来,他一下子就找到了那种松弛感。而且他能演出常贵的那份笑着哭,一抹脸儿又含着泪笑的样儿来,看着就让人心疼。演员演戏这事儿吧,你一上来就要掌握人物的基本状态,你之后再去改,再去调是很难的。
罗大头这个角色是聚福德的烤鸭师傅,烤鸭店的招牌立不立得住,全靠他手里这根烤鸭杆。剧本里写,这位山东大汉要说山东话,可真要是全用山东话表演,就有观众反映听着怪,听不明白。因此每个演罗大头的演员,一上来都会先碰到这个问题,要求你说话有山东味儿,尾音儿或者个别字眼要带出山东味儿,但还是要以普通话为基础,这个分寸很难掌握。王刚对此是驾轻就熟,青年演员李珀接手后演得也不错,把这个角色既是大厨又是大拿的感觉找对了。
卢孟实和玉雏当然是这部戏的主要角色。说起来,玉雏更不好演,这是一朵八大胡同里长出来的芙蓉花啊。你不能把她演低喽,人艺的舞台见不得俗艳,但手眼身法步上,她又得带出一个“媚”字来。从角色出发,玉雏虽说是青楼女子,但善做一手“堂子菜”,这手绝活过去服侍的可都是京城里的达官显贵,可以说她是吃过、见过的。同时玉雏又是一个女强人,如果她是个男人,卢孟实这个掌柜的可赶不上她,她既是前者的红颜知己,同时在大局观上,实际是强过他的。因此我们一定要强调,演好玉雏而不要去演一名。原雨的表演,大家也是认可的。
王雷接手卢孟实后,非常有热情,也肯下“私工”。在演过几场之后,他都有自己理解的小调整。每次也都跟我说,比如说这个小气口、那个小停顿,导演,您看我这么处理行不行,我那么处理行不行?你这就可见,他演这个角色是在动脑筋的。当然,一开始也有困难,平时都穿惯了旅游鞋,这次他早早就自己买了双老北京的“千层底”(布鞋)换上,找那个感觉。再一个,老北京人请安打千是屈左膝,垂右手,上体稍向前俯。您得是左腿先迈一步再行礼,而不能后撤一步,这才显得尊敬。
王雷是很用功的,这几年他外面的戏也比较多,有时候做一些调整是很自然的。像戏里的“黄土计”,用假银元充数应付那些要账的势利小人,包括面对同行的恶性竞争,他以眼还眼“使坏”,一边让手下放风“鸭子圈养得好,全靠开窗透气”,一边吩咐二掌柜,“你不会先把鸭子赶到别的屋子里去。”这点买卖人的手段,剧本里都是有的。何冀平写戏好就好在,她塑造的人物是立体的,写出了人物的复杂性。这点上,王雷演得比谭宗尧、杨立新当年还要清楚。当然,这也是时代的进步,观众们对于角色的理解和体认也是在变化的。
饰演账房先生修鼎新的,是青年演员杨明鑫。他是第一次接手这个角色。你可以注意下,他的表演较之前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。那天他主动跟我说,导演,这一次我想用南方口音。这是之前几个版本里都没有过的,因为修鼎新这个角色有点神叨,很像是绍兴师爷,所以让他用南方口音试试也无不可。通过后期逐渐的微调,我们仍旧是强调要用带着南方音儿的普通话。对他此次的表演,我给予充分的肯定。
1963年从中戏表演系毕业之后,我没有直接来剧院。当时是被分配到了北京市文工团农村文工队,在那儿待了6年——我比严敏求(人艺著名演员,顾威导演的夫人)晚了6年,我俩是同班同学,人家一毕业就来人艺了,我是1969年才到的。到了之后,跑了10年的龙套,演群众。1979年,陈颙导演的《伊索》,我这算第一次能站(舞台)中间了,吕齐老师演伊索,我是B角。到了2003年,准备重排《雷雨》,我是联合执导,从我1989年接演周朴园,一晃也十几年了。
首都剧场展陈:1988年《天下第一楼》舞台设计图 (设计:黄泽清) 摄影 王诤
1988年,《天下第一楼》首演时,我算是联合导演。当时是大感意外,自己何德何能,能够跟夏淳导演一起执导?所以我给自己的定位就是,我是夏淳老师的耳朵。他右边耳朵有点耳背,我就坐在他旁边,帮着上传下达。后来才明白,夏淳老师这是很有意识地在培养我。
一手挑竿子的绝活儿是“罗大头”们的必修课,尽管不必在舞台上当真为观众演示,却事关角色扮演的抓手与信念。图为“初代”罗大头的饰演者韩善续在全聚德学习烤鸭
这部戏在舞美上,第一版的时候我出了个主意,舞台当中是一个大酒缸,大厚板子放在缸上当饭桌,因为我小时候在北京下馆子,都是这个布局,夏淳老师当时也同意了。后来我们再排的时候,去前门大街全聚德总店体验生活,切身了解人家的店史,这才感受到全聚德的气派,当年可是老北京的四大饭庄之一,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去吃饭,这你舞台上弄一酒缸搭台当饭桌就不合适了。我们回到剧院就改为一张方茶几,一把靠背椅,一个凳子——这是什么?“一桌二椅”。讲好中国故事的同时,更是讲究中国气派。《天下第一楼》从头到尾都是一桌二椅,我们把中国戏剧的传统挪到话剧里,而且很合用,一桌二椅生发出这么纷繁的人世。
另外就是服装,过去第二幕的服装不是太讲究,既然真正有钱的人才能够进全聚德,就不能过于一般化贩夫走卒似的。再有就是舞美翻修之后,整个提升档次,全堂的红木家具。后来我们也加了“福禄寿”,这可能一般观众都不太注意,就是在楼梯的下面摆了“福禄寿”三个像,这是过去没有的。其实从第一幕到第二幕要完全变化,加了宫灯,这些过去只是说起了二楼了,但加进很多东西比较少讲到。
从夏淳老师那儿,我所继承和发扬的就是舞台上的现实主义,绝对的现实主义。比如说对台词的要求,不能随便改,这是我学到的最主要一点。尤其是对待经典,像《天下第一楼》这里面的对话,您随口加个“啊、哦”的,这不行。再有一点,我当年已经47岁了,从演员转行当导演就想抄近路,想从夏淳老师那学一些干货。怎么当好导演?夏淳老师就叮嘱我了一句话:一名导演基本功的基本功,就是把戏给排明白。
把戏排明白?当导演不就是干这个的吗?我一开始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。自己排戏排多了之后,这才慢慢吧咂出里面的味道,真把戏给排明白,而且能让观众也明白,这可太不容易了。我这一辈子都记得夏淳老师这句话,而且跟年轻的同志说也是,要排戏就把戏排明白。以其昏昏,使人昭昭,那不行。
后来我跟着欧阳山尊排《巴黎人》,又“偷”了一手,那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去观摩导演的舞台调度。我还是去问夏淳老师,导演的调度有什么讲究没有?他还是就跟我说了一句话,怹老人家真是惜字如金(笑):导演的舞台调度,就是要掌握人物心理的动作外化的美学表现。这当时又给我一个震惊,自己从来没考虑到舞台的美学问题,而老一代的梅阡老师、山尊老师、夏淳老师都是讲究的。因此你后来看到的一些戏,什么乌七八糟的,打着“真实”的名号都往台上搬。人艺的舞台上,咱没这个。
当年我还是学生的时候,就在首都剧场看过梅阡导演的《骆驼祥子》。到了人艺之后,近距离地观摩,愈发对他佩服得是五体投地。老舍先生的这部小说,平心而论,写得有点散。我仔细读了几遍之后,你比如说老马是分散在各种茶馆里面聊天,没有集中的一场戏。梅阡老师写了第三幕,把老马、小马和别人之间的这点“尺寸”、这点关系和老北京人的礼数交代得明明白白,弄得非常集中,他是太懂得舞台了。所以,我觉得于是之先生也是极聪明的,当年别的角色都没挑,他就是要演老马,这是懂戏的行家。
《天下第一楼》之后排《车库》(1989),夏淳老师还是带着我,那就是明确让我来执导了。在排练厅,咱也不敢多说话,因为那些演员差不多都跟我平辈儿,你不好多说什么。夏淳老师就看出来了,鼓动我要敢于说话——他排戏的时候向来是外面有什么事儿都推掉的,唯独排《车库》,他也是对我心中有数了,所谓“扶上马,再送一程”吧,人干脆跑到辽宁开会去了,把我自己晾在排练厅了?!这就是逼着我,真正担负起导演的责任来。
夏淳老师带我的时候,觉得我有啥地方需要改进,从来不会当众点你,都是从他自己的处理,春风化雨地告诉你该怎么长进。如此面子也给你留下了,事儿咱们也办了。所以在人艺,不仅是学做艺,更是要学做人做事。
我曾经写过文章,回忆自己在人艺的三位恩人:方琯德老师、夏淳老师、欧阳山尊老师。后两位刚才我们来简单的介绍了,方琯德老师当年带我在怀柔演戏,剧本是我写的《不尽长江》。他当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,跟着我们班车去的,在剧场的锅炉房里拉住我,告诉我这场戏什么什么行,什么什么不行,然后连夜陪着我改剧本。他点化我的一点在于,舞台讲究“大真实”,不要过分抠一个小节,戏剧艺术本就有假定性,大的真实,小的不那么“真实”,观众都是接受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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